物哀

或

在丘斐作品的时刻间捕捉生命 

利亚·普利里普克|文

栾志超｜译

埏埴以为器 , 当其无 , 有器之用。

——老子

丘斐最新的一系列纸质作品有着精细的纹理表面，它们邀请观众走近观看，长时间地沉思。她的创作是心智与物质融合的产物，对材料的生命满怀深深的敬意，处于过程与互动的转化状态。

丘斐是一个崇尚过程的艺术家，她的创造力在复杂性中勃发。她说，“如果这件事情是简单的，那我就不会去做。”她的作品必然是在深思熟虑中通过多个步骤完成的结果。她乐于采取一系列复杂的行动，直到她抵达准备放手作品，赋予其自由的那一刻。她相信生命的无常与进化这一自然过程。她知道转变是持续不断的，变化是唯一不变的。她对一个想法和材料进行最严格的控制，直到她认为是时候放手了，让外部力量来接手并进一步塑造她的作品，无论这个外部力量是环境因素或是他人的创造性意愿。

她的原创性艺术实践是由广泛的兴趣和过往的创造性努力所推动的。在从杜佩尔应用艺术学院和巴黎布勒学院毕业之后，她走上了一条探索、实验和学习的道路，从而抵达了她今天的位置：一个艺术家、设计师和创意人。她汲取自己在场景、时尚、产品、室内和平面设计中所积累的知识、技能与经验，从而赋予她所有的艺术创作以一种独特的实践组合，包括了素描、绘画、拼贴、刺绣、雕塑以及各种材料实验。

丘斐的大多数作品都是抽象的，以强烈的物质存在感打动观众。她从手工材料的自由性中寻找灵感，自己制作纸张，并探寻其潜在的可能性。这成为她近年来艺术创作的核心实践之一。她对媒介赏玩式的探索始于2011年，当时的她在越南发现了竹制纸。随着她在世界各地的生活和旅行，她做了多次尝试，试图在实践与观念的层面与纸这种媒介建立联系。在各种文化中追寻复杂工艺的道路上，她遇到并探索了日本的和纸制造技艺。然而，直到2021年，她才正式地置身于这一媒介的可能性，全身心地投入到造纸当中去。

为了创作纸质作品，丘斐花费了很多精力去追寻造纸工艺的步骤，从处理木质纤维、浸泡、烹煮，再到分离它们以准备纸浆、制作胶水，最后是准备好在成型和干燥后最终会成为纸张的混合物。对丘斐来说，制作出自己的纸，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处理原材料，并将其最终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行为，而是通过这个过程中的每一步，在平衡能力的日常表演中去体验艺术本身的行为。这种平衡包括了控制和放手，干涉和让步，创作和在场，生成和不生成。她所掌握的艺术既是控制媒介，同时也是允许物质本身与周遭环境中在场且活跃的因素来决定最终的结果。使用木质纤维来制作纸张，以及艺术家与纸张生命周期之间的密切关系，直接影响了她纸质作品所表现出的形状、形态与纹理。

丘斐的灵感不仅来自材料的特性，也来自材料的历史与文学传统。她在作品中融入了水墨。她的黑白调色组配纸制作品涵盖了从冷色调到暖色调的各种灰，激活了光影的密度与空间，以及看似平静的表面转向动荡流体的变化状态。

创作各种纹理、亮度及吸墨程度相异的纸张，这为丘斐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她对纸的干预既大胆又微妙：她刺、绣、折叠、分层、切割、划刻、揉捏和缝合纸面。她将水作为控制造纸与用墨的积极性力量，并通过对各种工具的操作来创造出纸的纹理，赋予其偶然、惊喜和不确定的元素。这让丘斐学会了在这个过程中形塑自己作品的样貌，而不是摒弃或忽视这一过程。

在她最新的纸张系列中，丘斐放下了黑白调色，而是将一条血红色的线加入其中。这条线从构成纸上画面的纯白色上横穿而过，孕育出新一轮的作品与艺术叙事。丘斐的视觉语言是极简的，但却极为丰富地指涉了自己的生活，以及记忆、讲故事、对话、关系等主题。红线要么作为一条单独的线从纹理表面之上蜿蜒曲折地横穿而过，要么与白色交叉、缠绕、融合，消逝在包含它的画面之上，从而成为一种怀念，怀念人们的对话——那些自然而然的对话，以及那些既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的对话。她红色的曲线也象征着记忆，那些失去的或寻回的记忆。她向那些被压缩成层层经验、记忆及物质保存的生命致以敬意。

一组小雕塑是用纸浆浇铸出多维的形状，其形态让人联想到各种类型的容器、花瓶，以及未做完的碗器。这组雕塑名为“无法遏制的愿望”，是丘斐首次尝试将纸张引入三维空间。艺术家用装置深刻地回应了季节变化之美。精妙的白色蛋壳状容器完成度各有不同。一些已完全成型，另一些则是未完成的。艺术家捕捉了它们的中间状态，像是在向此刻的经历致以敬意。丘斐颂扬了塑造她视野与艺术理念的万物季节性，这件作品极大地彰显了这一点。这些纸制容器似乎承载着她对无常、万物短暂性、经历瞬时性的认知。丘斐 “无法遏制的愿望”体现了艺术家纯粹直觉地对物质过程的身体性参与，彰显出每次与物质相遇的内在美。通过纸的形状和形态，丘斐注入她对宇宙的深刻认知，以唤起无法言表的深沉的、神秘的，因而也无法遏制的情感。艺术家试图表达的似乎是，如果看不到什么是缺席的，什么是未被说出或呈现的，就无法揭示出真正的意义。因此，丘斐的雕塑内含表明，未成形的东西赋予固定的形状以意义，反之亦然。她的艺术理念呼应了中国的“留白”观念，即空白，或者说日本的“间”。这些美学理念指的是万物之间、贯通、四周或内部的空白，以及时刻、物体、人，及其周遭在时空上的间隔。丘斐 “无法遏制的愿望”的纸制形态呈现了充满无数可能性的停顿和时刻。描绘无边无际感这样一个抽象概念的难度，正使得这件作品充溢着一种无法定义的美，以及一种超越所有文化界限的模糊性。

丘斐努力将观众的注意力从物体本身转移到概念上，转移到在某物到来、经过及离开时观众的认知过程，转移到超越视线以及视线所不能及的东西上。通过艺术创作，她塑造了日本人所谓的“物哀”，即对时间流逝瞬间的喜爱。

丘斐尊重万物的季节性及其相互之间的联系，这始终贯穿于她的艺术实践。她的作品是对记忆与蜕变的记录。对丘斐来说，每一个创造的时刻，以及纸张与蘸足墨的画笔之间，完整的纸张表面与即将刺穿它的针之间，潮湿的纸浆与强化的纹理之间，都囊括了此处和彼处，此前和此后，包含了一个充满无限创造潜力的停顿。她的作品不是直接陈述，而是有着激发性的力量，代表着一种无限可能的状态。